(嵇本一)敬贺丁光生教授百年华诞——缅怀父辈间的同学和同事情谊 |
丁光生伯伯是我自小起就崇敬的药理学研究的著名专家。也是我熟悉的父母亲一代的长辈。丁伯伯与我父母既是从小结识的同学,有着深厚的同窗之谊;又是和我父亲一道,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克服阻碍,分别从美英海归,来中科院上海药物所,共同开创新中国药学事业,也是新中国开国以来重建上海药物所的第一代元老。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工作和互相配合中,共同的理想、信念和事业心,维系着丁伯伯和父亲两个科学家之间的特殊友情。这种难能可贵的同学,同事和同行之友情难以言语,经久考验。这种情谊也自然延伸到我们两家以及我们第二代身上。 听家父讲起,上世纪三十年代,家父当年求学在江苏省立松江中学(当时松江县隶属于江苏省管辖,现在松江中学早已改名为松江第二中学,行政管理上隶属于上海区域)。当他考入高中阶段,学校的普高制突然改为应用化工科高等职业学校。当时中国新式学堂也兴起了学习自然科学的高潮,学校的教程也快速发生了相应改变,側重了自然科学的学习。在自然科学发展史上,当时化学,化工学科在早年的世界工业化进程中,一度领先走在了其他学科的前列。所以全国一些著名的中学,在高中自然科学的教学设置上有了不同侧重点的改变。松江中学的改制就是适应了当时的变化。也因此,家父在以后的学业和专业选择上,始终没有离开过“化学”这门学科的范畴。而当时,在苏州求学的丁光生伯伯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他就读的苏州中学高中部也改制为以化工科为重点的学校。由于松江二中与苏高中有协作关系,所以,家父在高二年级时,学校就安排他们去苏高中进行化工科实习,学习制作皮革和肥皂产品。也就在那时,他碰到和结识了在那里读高一年级的丁光生同学。从此,两人开启了一生的友谊。 虽然,两人都在少儿时期就入学启蒙,家父入读小学时还直接跳级进入了初小二年级。丁伯伯比家父小了三岁,而在学习年级上却仅低了一班,可见他入学启蒙年龄之幼。原来丁伯伯出身于中国近代科学史和教育史上有着重要影响的家庭。他的父母亲丁绪贤和陈淑先生都是中国最早一代向西方学习自然科学的留学生。早年,他的父母双双留学英国伦敦大学,丁父师从名师学习化学。丁母也在伦敦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学习。学成归国后,丁父先后任教于北师大,北大化学系等学校,他母亲陈淑先生也执教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因蔡元培校长辞职和北伐事件的影响,他父母最终南迁至江南。丁父执教于安徽大学和东吴大学,担任理学院院长。他母亲也一度任教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并担任校长。为了就近照料年幼的小儿子;丁母在丁伯伯年纪幼小时就把他安置在她工作的苏女子师范学校入读。而苏女师范(当时社会上可能也称苏女中)是小学高小和中学部连在一起的寄宿学校。所以丁伯伯幼年和少年时代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随母亲在苏女中学习和渡过的。当时,我母亲徐慕仪也被我外婆从江阴家中送入苏女中寄宿,读小学和中学。所以,家母与丁伯伯也是从小熟悉的同学。抗战前夕,读完苏州中学高一年的丁伯伯随父母西迁逃难,一路借读武昌和桂林的高中,次年以同等学历,晚我父亲一级,考进了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开始了学制为六年的学医生涯。当时抗战刚开始,整个中央大学已从南京内迁至重庆;而中大医学院是单独搬迁至成都。医学院规定,入学新生第一年基础课学习必须在重庆校园内进行;所以丁伯伯很凑巧又和我父亲在重庆校园内碰上,少时的同学又聚在一起了。由于那在抗战西迁的年代,各校招收和就读的大学生人数不多,所以师生间,同学间的关系非常亲密和熟悉。第二年,丁伯伯才转至成都到医学院本部就读。那时我母亲也早于丁伯伯抵达成都,在中央大学医学院开始了护理专业的学习。就此,从小结识的老同学又再次相聚。 一九四四年,丁伯伯从医学院毕业,第二年夏,他又考上中大医学院生化研究部的研究生,在郑集和郭祖超老师指导下学习。后来因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王应睐博士归来任教,他又转入王应睐名下学习,成了王博士带出的第一位硕士生。一九四六年,丁伯伯考取了教育部公费生,就读临床麻醉科。详情见我附上的剪报,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报刊上专门发榜考取各科公费出国留学生的名单。次年,他启程去美国芝加哥大学医学院,边当麻醉科医师,边攻读药理学博士学位。当年同时考取教育部留美研究生的还有丁伯伯的哥哥,丁普生,就读冶金科。当时报上还同步发榜公费出国留学的还有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的留学生名单,其中录取英国庚款(亦称中英文教基金会奖学金)赴英留学的,有生化科的邹承鲁和嵇汝运(家父)两人。考取庚款奖学金去欧洲各国留学的也不少。发榜录取名单中还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学子名单,他们中不少人在随后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陆续从欧美等国学成归来,参加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其中很多也成为了新中国日后各项科研和建设事业的奠基人、开拓者、领军人或领导者。他们这种家国情怀,拳拳报国之心,也激励着一代代后人,用学到的知识和技能报效国家。 *注释:一九零零庚子年,清政府与八国联军开战,失败后清政府被迫向各交战国赔款,史称庚子赔款。为了使中国能融合进世界潮流,摆脱清王朝对民众落后愚昧的说教和宣传,接受新思想和现代自然科学和文化艺术的教育;在美国的倡议下,西方联军各国(日本除外)纷纷拿出一部分赔款作为奖学金或教育基金,通过社会公开招考择优录取的方法,接受部分中国青年才俊赴欧美留学。 在丁伯伯写的个人传记中,我读到,为了学成归国,他争取拿到了新中国政务院出具的欢迎回国的信函,打破了美国政府在朝鲜战争期间阻拦中国留学生回国的禁令。并于一九五一年七月,从美国旧金山登船启程,顺利抵达香港。虽然途中又经受了美方特工行李搜查等的波折,但是这些都没有影响他归国的决心。直到他跨过罗湖桥,见到五星红旗时,才禁不住热泪盈眶,一颗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这一幕幕风尘仆仆归来的情景,拳拳爱国之心油然跃于我们眼前。。。 回忆起当年家父也像丁伯伯一样,在五三年秋,不声张地默默踏上回国的旅程。他花一年时间做归国的准备,把大量的专业书,工具书预先寄送到香港,并设法寄存起来。为了避免在归国途中遭到麻烦,他瞒着就读和任教的伯明翰大学,借口去香港度假向学校请了假。当其只身抵达香港,准备就绪,在跨过罗湖桥之前,才向自己任教的系里,自己的导师十分抱歉地发出辞职的信函;并说明此次是回中国大陆和妻儿团聚,下学期的教学任务请系里安排他人。于是在广州,在高怡生副所长陪同下,乘火车抵达上海;随后到药物所 报到。我想,当年每个学子归来都会有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吧。 从此,丁伯伯和家父两人又一同携手合作,在赵承嘏所长的领导下,丁伯伯组建药理室和动物房,家父组建合成室,开始了药物所初始的奠基工作和科研事业。当时开国之初,国内血吸虫病肆虐,两人各自率领所属的专业部门和课题组成员,携手共同开发治疗抗吸血虫病的药物。当时全世界只有一种药—酒石酸锑钾来治疗吸血虫病。而这种药又必须通过静脉注射,毒性很大,且要给病人打很多针。往往注射完针后,病人因毒性太大而出现死亡现象。所以使用这个锑剂药物,必须同时发现和找到解药,解除锑金属在人体累积而引起的中毒问题。家父在合成室带领课题组,查阅资料,反复试验,与谢毓元伯伯等诸位科学家前辈一起,终于成功设计和研制出一种锑剂解毒螯合剂--二巯基丁二酸钠,作为注射完抗吸血虫锑剂药物后使用。为确定和证实这解毒剂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负责药理研究的丁伯伯不惜以身试药,躺到中山医院病床上,做药物临床药理试验。试验结果证实,二巯基丁二酸钠毒性很小,解毒能力很强。以后家父课题组又进一步设想,既然二巯基丁二酸钠解毒能力和安全性那么好,何不仿用此螯合剂,二巯基丁二酸和锑金属直接制备成抗吸血虫病的锑剂药物,作为一种新的抗吸血虫药物。它既可保留锑剂,达到杀灭吸血虫的治疗效果;又可减少锑金属在体内的蓄积。所以日后二巯基丁二酸钠或二巯基丁二酸不仅成了使用酒石酸锑钾抗吸血虫病药物的绝配特效解毒剂;而且二巯基丁二酸锑剂又成了一种抗吸血虫病的新药。由此,因为发现了二巯基丁二酸能解除锑剂中毒的特性,随后进一步的研究还证实了该螯合剂类型对其他重金属中毒同样可以起到特殊的解毒效应。例如对体内积蓄的重金属铅,汞,砷,铀和裂变产物90锶和147钷等都有强大的促排作用和防辐射作用。所以这个重金属解毒螯合剂的发现不仅作为特效药,列入了中国药典,CHP;就连美国FDA也在日后把这个二巯基丁二酸作为首选的金属解毒药物列入了美国药典,USP。 以后,家父合成室课题组设计研发的治疗各种疾病的潜在研究型药物或“化合物”,都由丁伯伯组建的药理室去完成药理检测。因为药理检测工作的量多且繁重,药物所把药理研究又扩大成立了三个独立的研究室。分别由其他几位科学家担任领导。文革前丁伯伯的科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心血管药理研究,抗吸血虫病研究和重金属解毒药物的研究和开发上。 文革后,丁伯伯的工作转到了办专业刊物上面。他组建编辑部,创办了中英文合刊,而后转变为全英文版的《中国药理学报》和《新药和临床》(现改名为《中国新药和临床杂志》)专业刊物。特别是《中国药理学报》,自一九八五年起就作为世界核心期刊被SCI收录,成为中国最有影响的第一类科技刊物。深受国内外药物研究领域同行的喜爱。由此,由他创办的科技刊物和成就,先后获得了中国科技期刊编辑学会颁发的金牛奖,和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颁发的韬奋出版奖。2005年获得上海药物所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现在,我每次回国,特别是近几年在国内工作时,有机会我还会去看望丁伯伯和他的一家,倾听他快人快语,爽朗风趣的说笑。丁伯母周传青也是我中学老师,彼此间也熟悉。每每探望两老时,丁伯伯还常和我开玩笑:“我不仅与你父母从小是同学,同事,还是看着你父母谈恋爱呢。即使是你,当年在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出生,baby时的情况,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丁伯伯在中大医学院念书和当研究生时,我母亲也在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她也一直留在中大医学院工作。 半个多世纪,不,几乎是近一个世纪(七、八十年之久),父母与他之间的友情,甚至丁家与我们第二代都有着不间断的交往。丁伯伯在美国新泽西的哥哥,丁普生在世时,我曾替丁伯伯转寄药物所为他八十寿辰而出版的照片纪念册给他哥哥。所以有段时间,我与丁普生伯伯偶而间还会通通电话。他常向我问起丁家的点滴,言谈中道不尽他的恋国思家之情。我还听家父讲起,一九四七年,他先去美国Nopco生化公司当访问学者(公费实习生)时,在上海乘船,同行结伴的就有丁普生先生。 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间。作为小辈,努力回忆起这些父辈们过往求学和工作的点滴,以及他们为国家为社会所作贡献的辉煌人生,不禁感慨万千。这一幕幕人生的回顾和汇集,是中国科技知识分子近百年来追求理想,努力工作,顽强拼搏一生的感人历史画面。本文以此为贺辞;展现给中科院上海药物所及各位同行和后人,为丁光生教授百岁华诞敬贺。也衷心祝愿丁老伉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晚辈 嵇本一 2021年5月初写于美国佐治亚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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