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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08新民晚报:追忆“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药理学家王逸平:来生还要和你一起创制新药 |
世界上没有药神,只有把创制新药造福苍生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 从百草园中走来,他日夜寻觅,在药学沃土里耕耘,怎奈天妒英才。王逸平,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研究员、课题组长、博士生导师、中国共产党党员、所党委委员、药理党总支书记,这位土生土长的中国科学家,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关系人民健康的新药研发事业。他和合作者宣利江研究员率领团队研发的现代中药丹参多酚酸盐已在全国5000多家医院临床应用,1500多万患者受益。他构建的心血管药物研发平台体系,为全国药物研发企业完成五十余个新药项目的临床前药效学评价。他还有多个新药,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研究。他研究了半辈子的心血管药物,然而,他的心脏却骤然停格在55岁的科研黄金年华。 上海张江,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五楼尽头的那间寂寥的办公室,枯萎的植物再也等不来主人的浇灌。今年4月11日的下午,王逸平倒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永远地倒在了心爱的药物研发路上。沙发前的茶几上,还留着他给自己治病的解痉止痛针。 快四个月了,上海药物所的同事、学生总觉得他仍在某个地方忙碌着,总盼着他会在某个时刻笑嘻嘻地出现,总期待能和他并肩为新药研发“再战一回”…… 这个夏天,记者多次前往中科院上海药物所采访,总忍不住要追问王逸平未竟的事业进展如何。“请相信我们,所有的研究都在继续。然而,新药研发之路何其坎坷,我们必须尊重科学规律,无法预知某个新药还有多久能上临床,多久能投产问世。研制一个安全、有效、质量可控的新药,造福病患,是王逸平毕生的信念,也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在药物所,在张江,在上海,在中国,还有很多,呼唤更多“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科创奋斗者。 这一生,一切都为了新药好药 假如王逸平还在,他一定会继续为手头几个药的研制“全速运转”。 丹参入药,可追溯到《本草纲目》的时代。然后,丹参的有效成分究竟是什么?缺乏系统的丹参物质基础研究,意味着有效成分不明确,疗效不稳定,不良反应多。王逸平和宣利江带领科研团队,经过13年的艰苦攻关,终于解开了丹参有效成分之谜,确证了丹参乙酸镁为主要成分的多酚酸盐是丹参中重要的有效活性成分。于是,团队创造性地提出,以丹参乙酸镁为质量控制标准来研制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并建立专利工艺,使总多酚酸盐含量近100%(其中丹参乙酸镁占总多酚酸盐的80%以上),用指纹图谱技术实现对药材、原料药和制剂质量进行的全面控制。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2005年获新药证书和生产批文,2009年列入《国家医保目录》,可治疗冠心病、心绞痛。《自然·生物技术》评价:该药的成功上市意味着中国的生物医药产业可以通过对具有悠久临床应用历史的传统中药进行化学成分的深入研究来开发创新药物。 丹参多酚酸盐,为王逸平带来了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中国科学院杰出科技成就奖、上海市科学技术奖一等奖等诸多荣誉。然而,那些奖状不知给他随手塞到了哪个文件柜里。“王老师去世后,奖项要归档,我们去他的办公室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王逸平课题组职工赵晶说。和王逸平同学同事、合作时间最长的宣利江研究员回忆,“唯独有一次,我给他历数了一下,差不多每天有近10万病人使用我们的药,他欣慰地笑了。” 王逸平原本是学医的,是无药可治的病人,让他转而选择了做药。新药研发就是“九死一生”,但王逸平不惧怕困难与失败,他下定决心要研制出好药,救治全世界患有这个疾病的病人。 一辈子但凡能做成一个新药,便是新药研发者一生的荣耀。31岁成为所里最年轻的课题组长,刚过不惑之年就拿到第一个新药证书,觉得自己很幸运的王逸平,没有时间沾沾自喜。他和宣利江还在为丹参多酚酸盐口服制剂而一次次推倒重来,一次次另辟蹊径,一次次反复试验,“就在他猝然离世前,刚刚看到了几缕曙光”。 王逸平同时还在进行抗心律失常一类新药“硫酸舒欣啶”的药理学研究。目前,该药物获得多国发明专利授权,口服硫酸舒欣啶片剂已完成二期临床试验。与标准的抗心律失常药物相比,化学结构新颖的硫酸舒欣啶具有较低的致心律失常风险,这种特性显示出它作为心律失常药的潜力。在王逸平的办公桌上,2018年的记事本上,他最后的字迹记录了硫酸舒欣啶一期临床试验补充计划:“40名志愿者,分为5个剂量组,观察安全性与耐受性……计划2018年6月完成第一阶段,12月开始第二阶段……” 还有,抗脂与抗动脉粥样硬化药物的研发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展…… 据悉,上海药物所正在全球范围招聘心血管新药研发方向的优秀科学家,继续攻克更多制药难题,这也是对王逸平最好的告慰。 抵抗病魔,科研是他最好的“药” 假如王逸平还在,他会继续和病魔争分夺秒。就像过去的25年,他的每一天都在和时间赛跑。 以身许家国,毕生新药梦。可他自己,也是病人。30岁那年,他被查出患有克罗恩病——一种人类尚不明机理、无法治愈的免疫系统顽疾。不得不手术切除1米多小肠后,又多了短肠综合征的困扰,体重常年不足百斤。没有合适的药物,只有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好几次,王逸平外出时突然发病,腹部剧痛、便血虚脱,几近昏迷,他只能用手机向家人和朋友求助,等亲友赶到,他已经瘫软在地,每次都是被抬回家里;出差时遇上发病,更是“叫天天不应”。从那时起起,每次出差、包括办公室的冰箱里,都放上了应急解痉止痛针。 仿佛“听见了时间沙漏倒计时的声音”,王逸平开始与时间赛跑。老所长白东鲁劝他半天工作半天休息,可王逸平却说,到了实验室,到了课题组,到了和药物研发有关的会议上,反而能减轻病痛。“他这是把自己的病看透了啊。” 白东鲁研究员动情地说。 为了便于工作,女儿出国留学后,王逸平平时住在张江,周末才会回徐汇的家。装修张江的房子时,他让同事帮忙推荐,唯一的要求是“要找那种省事的,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搞这些事情”。药物所工会副主席方婷记得参观他装修好的房子时,王逸平指着浴缸说:“这是我特别定制的,工作完累了还能泡个热水澡。”后来人们才晓得,泡澡其实是他缓解病痛的方法之一。 “他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病。我曾和他出差多次,他经常在午饭或晚饭间把自己关在房间,原以为他不善交际、不喜欢应酬,却不知他那时正躲在房间给自己治病。此时想来,真后悔对他的关心太少。”药化党总支书记张翱研究员如是说。 今年年初,王逸平感觉自己的病情加重,激素治疗已经失效。药物所党委副书记厉骏劝他立即改用生物制剂,他不肯,因为那是最后的屏障,一旦对生物制剂产生耐药,就再也无计可施了。王逸平选择加倍量地服用激素类药物。“他是想再多争取一些时间,能把手头的两个新药做完。” “最后一次见王老师是他去世的那天上午,一起讨论一个项目方案。王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叹气,而是身体的极度不适让他没忍住的呻吟。”赵晶回忆。 安全可靠的药,敢用到自己身上 假如王逸平还在,他会继续为了任何一个数据的准确性不厌其烦地试验,他会继续用信念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最近做实验遇到了一些困难,师妹突然和我说:没关系的,是会碰到这种情况的。说罢,我俩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心里却阵阵刺痛。这是王老师在我们遇到困难时总会说的一句话。他也许不知道,这句话多少次鼓励我们‘再战一回’。”回忆起恩师的点滴,药物所博士研究生李惠惠又一次哽咽了。 “王老师平时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但凡涉及科研的,他都异常严谨。”李惠惠说,“记忆中王老师大发雷霆的一次,是因为实验室工作人员交接失误,导致用于动物体内检测药效的化合物‘张冠李戴’。” 王逸平曾在学生的毕业典礼上说起,他的第一篇研究论文发表在《中国药理学报》上,可被主编、药理学家丁光生两次退回,要求他检查修改。终于,王逸平在参考文献中发现自己打错了一位作者的英文名。从此,“严谨”二字成为他终生的习惯。王逸平的“严谨”也留在了每个学生的心中:科研的每一个环节都无比重要,都不能“掉链子”。 上海药物所围绕国家人口健康的战略需求,在2003年提出了科研工作从“出论文”向“出新药”的转变。王逸平主动请缨到北京国家新药评审中心学习交流。他带回的资料和经验,成为药物所“出新药”科研思路形成和研发体系建设的宝贵财富。“这二十多年,他耐住了寂寞,放弃在阶段性成果的时候出论文,又抵挡住申请基金、项目的种种诱惑,全力以赴只为新药研发。”宣利江说。 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是由上海的企业绿谷制药生产上市的。董事长吕松涛和王逸平第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企业家直言不讳地问科学家:“有个类似药物的有效成分控制只有40%,就开始申请做临床试验了,你为什么将单一成分提高到80%、总有效成分做到接近100%?”王逸平的回答简单干脆:对患者负责。他像呵护自己孩子一样呵护着新药。成果转化后本可放手不管,可他和宣利江的团队却紧密关注着生产的每个环节,尤其是关乎质量,几乎随叫随到。丹参多酚酸盐成了绿谷制药的金牌产品,企业又将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上市这些年的利润投入下一个中国原创新药研发——前不久完成临床三期试验的国产阿尔茨海默症新药。 为了药,王逸平和同事们,宁愿牺牲更多。他的学生也是临床研究合作者——徐汇区中心医院中心实验室主任李水军,对2004年10月的一天记忆犹新。“为了获得丹参多酚酸盐临床药代的数据,经过伦理批准后,王老师和时任中心实验室主任余琛撸起袖子,以身试药。王老师说,一个好药、一个安全可靠的药,你敢用到自己身上。” “我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可以再研究两三个药。”王逸平去世前两个礼拜,还这样对妻子说。他很多年没有参加宝贝女儿的家长会了,女儿赴美留学四年他和妻子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订好了机票,在日程表上留出了5月9日和妻子一起去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然而,他永远地失约了。 “逸平,假如有来生,我们还一起做新药,让更多的病患解除病痛。”上海药物所所长、中科院院士蒋华良道出了同仁们的心声。“只是下一次,希望你远离病痛,希望你陪伴我们的日子,更长些……” 新民晚报记者 董纯蕾 见习记者 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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